伊维菌素

还在写文,最近有点忙,感谢一直关注的小伙伴

搁浅(师生)

        师生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感受不到情感线的话,就当他是个没有感情的青春励志文就好        


        距离那年高考还有三个月零四天的时候,王搴的母亲终于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教室里的黑板上倒计时被用红色粉笔画的触目惊心,晚自习时灯管的光有些冷漠,投射在惨白的墙上,有时他抬眼望过去,会恍然间混淆学校和医院,于是便又嗅到满世界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,只觉得心慌意乱,恨不得一切早就结束了好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时,他正在上最后一节晚课。虽然事情早已成为过去,毫无意义,但那些杂乱的画面就像是索命的厉鬼,即使是想喝一碗孟婆汤,它也不会叫你轻易投胎转世,重新做人。记忆是那样的清晰,他甚至能回忆起物理老师是如何拿起橙黄色掉漆木尺,粉笔在黑板上摩擦,发出一种枯燥沉闷的声响,三月份的季节古怪,前几天还是春意盎然,这几日又骤然跌回零下,因此教室门窗紧闭,缺氧的学生们昏昏欲睡,王搴也觉得脸颊有些发烫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们说王搴妈就是因为骤降的气温而死,就像老人总是扎堆死在年关,天一冷,阎王就要开始收人了。浅绿色的破旧木门发出一阵试探性的敲门声,一开始大家甚至都没注意到有人来访,直到教室门被轻轻推开,声响宛如垂死的呻吟,这才齐刷刷地望过去,物理老师也放下那本勾勾画画几乎要被翻烂的练习册。

        来者是一个好看的青年男人,是他们刚上任不到一个月的年轻班主任,据说是外地顶好的大学刚毕业的学生,心气高得很。他曾听碎嘴的化学老师和隔壁班教语文的老太太小声议论这个人,说他是被爸妈强迫来的,过不了多久就要远走高飞,他只是听听,没什么感受,但“远走高飞”这个词却落在了他心里,于是偶尔,他也会停下手里的笔,静悄悄地看几眼这个过于年轻的老师。

        饶是殷世南再鹤立鸡群,也不过是一个刚参加工作的青年人,见了哪一个老师都要低头赔笑,样子在王搴看起来有些卑微,就像他自己似的。男人向物理老师招招手,像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,只留下两个背影给大家,低头弓腰窃窃私语。学生发现了新鲜事,也不再困了,私底下互相眉来眼去。

        王搴没有玩闹的心思,他这天总有种怪异的感觉,好像什么就要发生了,什么就要离开了,他有种说不出的恐慌感,就像是背对着光打开一扇漆黑的屋子,又垂头看看自己孤单而颀长的影子,而这种感觉在殷世南进门的那一刹那徒然高涨,仿佛吹不灭的烛火。

        殷世南和物理老师一起看向他的那一刻,他的心跳戛然而止,耳边一派蝉鸣,连男人叫他姓名都没有听见,他只看见男人眼中的欲言又止,带着几分同情,几分悲悯,一点点关切,或许还有更多的尴尬。

        王搴静默地走出教室,末了规规矩矩地关好屋门,他不常这般举止文雅,这天却有点例外,握着门把的时候心里有些迷茫,他下意识地借着关门的动作拖延点回身的时间,他一点也不想听男人说话,一点也不,至少是现在。

        走廊里开着窗户,可能是有点冷,他的手指干干巴巴发着寒意,没去看男人的脸,而是从窗户向外看去——天黑了,只有天上的星星还在亮着。男人刚要开口,他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抗拒,于是急匆匆地截住了殷世南的话头,神态看上去没有半点对老师的尊敬,而他也不想在这种时候顾忌那些狗屁尊敬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事直接说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别来可怜我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话只说了一半。

        殷世南楞了一下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你妈妈,她去世了。你回家看看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而后只剩下走廊另一侧某个班级齐声朗读英语的声音。

        这话对谁来讲都有点难以启齿,男人神态怪异,沉默半晌又补了几句诸如‘不要难过’‘逝者安息’一类的漂亮话,少年的目光摩挲天花板上的石缝,这会儿却惊讶地发现自己一点也不难过,甚至有些如释重负,他真不喜欢这种镇静自若,让他觉得自己是个不忠不孝的野狼崽子,可若是演出些悲伤来自欺欺人,又有些让他为难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知道了。”他这样说,转而走回教室里把书一本一本地塞进书包,面不改色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冷漠吓坏了男人,它不是刀子那样直勾勾地捅到人心窝里,起初,殷世南只是觉得有些尴尬与无措,似乎他早就准备了大段的说辞去安慰一个雏鸟,他虽从未想过要一辈子屈居于中学教师这样混吃等死的职位,可不论如何,年轻人的一派热血也叫他有些斗志昂扬,端出“传道受业解惑”这样良师的派头来。

        那种怪异的感觉像是绕在腿肚子上的蛇,先前喝一口烈酒只觉得有点辣口,不一会儿就沿着四肢百骸开始流窜,直叫人肺腑难安。

        王搴的书包有些破烂,不脏,只是旧了,他从教室里出来的时候发现殷世南还站在那里,浅蓝色衬衫扎在西裤里却一点也不像个成年人,神态惶恐,样子有些滑稽,这时他有点令人厌烦的错觉,好像那个从此再也无家可归的丧门犬不是他王搴,而是殷世南似的。他早就已经过了长个的年龄,比男人略微高一点,居高临下地斜睨了他一眼,疏离又傲慢,却也只有王搴知道此刻自己正在发抖。

        男人叹了口气,那口气压在王搴胸口上,他叫住少年。少年也不觉得唐突,他老早就知道男人会同他说些什么别的,此刻竟那样听话地站在原地,回过头侧耳细听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等等我,我送你过去,你一个人走我不放心。”殷世南这样说。

        王搴没有答应,也没有拒绝,他的脑中只有空白,好像是上节课过度的缺氧,以至于此刻思维有些迟缓。

        晚上的风依然有些刺骨,小城市的九点半一片死寂,幸福的人躲在家里合家团聚,或许他们正窝在电视前看一部无聊至极的韩剧,或许年轻的父母正拿着满篇错误的试卷教育叛逆的孩子,他的同学在刺目的灯光下啃着课本,依旧不知愁滋味,他抬起头,面前唯一的那条路被黑夜吞噬,剩下两排忽明忽暗的路灯和泛着冷光的寒星,他忽然就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下去,殷世南的影子同他一起被拉得修长,他几乎要忘记身后竟还有一个人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十七岁,他第一次来火葬场,他还记得祖父祖母去世的时候他还小,小到需要仰着头才能看一眼大人,那时尚且年幼的他还体会得不是很真切,连死亡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都不能理解,更没有后来的十几年深夜独处时品味得仔细。

        现下他却明了了,他爸应了“商人重利轻别离”这句话,是个情感再寡淡不过的渣滓,他也是,他的血管里流着这个男人的血,骨头上刻着他的基因,中年男人把“老子”二字用烙铁在王搴的额头上烫得滋滋作响,哪怕是他终有一日真的能远走高飞,也永远改变不了他有过这样一个爹的不可见人的生命履历,那些他所厌恶的,会化成一个又一个梦魇,不远万里纠缠他,至死方休,他永远也逃不掉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爸说看看就回去睡吧,停一晚,第二天就烧了。他没说话,也不记得殷世南究竟是什么时候离开的,只记得那晚自己是怎样孤零零地蹲在门外,好像一个穷途末路的困兽。他开始回忆母亲曾是个什么样的人,在她还没生病前,在她还有力气扯着自己的耳朵,因为欺负邻居家妹妹而打他一顿的时候,那时她看起来很高,教训他的时候样子有些让人打怵。一个女人的形象模模糊糊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,那人一头干练的短发,浅粉色衬衫肩膀处有些褶皱。

        可她究竟长什么样来着?他又看不清女人的脸,这才发现自己对妈的记忆竟已经很淡了,淡到只剩下最后那点病态的依恋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能想起来女人掉光了头发的样子,躺在床上,需要人架着才能勉强把尿尿在塑料盆里,后来她开始神志不清,睡觉时眼睛是闭不严的,能看见翻起的眼白,也总是咿咿呀呀地说着胡话。这感觉像是有人拿着钝刀子一下一下地捅他的心脏,他伤得千疮百孔,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自己往刀子上撞,偶尔他也会想,这样日复一日地互相折磨,不如早一步结束这一切,可现在妈死了,他再也没有妈了,他真想哭。

        爸说:“差不多就行了。”那人没有半点悲伤,就像在说晚饭都吃了些什么似的,烟头上那点星火忽明忽暗,烟雾袅袅间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卷可怜的烟,过不了多久就要被人踩在鞋底捻上几下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想去看看妈,可刚刚矮下身子,亲戚就拉着他的胳膊拼命地往起拖,那群怪人哭天喊地说着他命苦,叫他节哀,莫要伤了身子,他觉得有些厌烦,他不觉得自己在难过。只有懦弱的人才会难过。

        火焰在燃烧的当空,他以为事情就要到此为止了,是悲是恨,这一切都在那吞噬了妈的火焰中烧成灰烬,一股脑装在一个小小的罐子里,在后来数不清的黑夜中,他想到过自己就要高考,就快要远走他乡。

        老家丧事办完七天又是三十天,他记得那会儿天冷得很,他依旧没脱下保暖的绒裤。冰雪已经消融,心却还是冷的,他站在风里,瞧见家门口扔出来一盆一盆的花卉,冷,打心眼里冷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站在那,那一瞬间害怕极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爸夹着公文包,头发十几年如一日地打着发胶,皮鞋擦得闪闪亮,是了,向他这样有头有脸的男人,是不会因为妻子的死而伤到一丝一毫的,男人像是有些意外他的僵硬,又好像一点也不意外,也不在乎,只是那样擦肩而过,末了回过头,问上那一句:“怎么不进家门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家?什么是家?

        他真想这样问上一句。

        妈坟头新土未干,风还没吹散那些黄纸的灰烬,墓碑上的照片还是平整的,干净的,他好像还记得最后一下牵起妈手时那冰冷的触感,他记得,一直记得,他记得他是如何用左手偷偷地,悄无声息地牵上那最后的一下,母亲的手冷透了,那时他才恍然顿悟,这个人,是真的死了,不会再回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在想或许自己是自私的,只要妈还活着,只要牵着她的手还能感受到那点微弱的体温,再苦再累他也不怕,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静悄悄地躺在铁架台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妈竟然这么矮小么?在白色单子下是那么单薄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瞧见一个年轻女人言笑晏晏地打开房门,身上穿的,是妈病危时他给妈做饭穿的那件围裙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花怎么都在外边摆着呢?”男人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不是列队欢迎你回来么。”女人说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牙齿桀桀做响,手臂也有些发抖。

        妈喜欢花,年轻的时候就是,那时候还小,不懂事,总是用圆规在君子兰的叶子上刻字,妈喜欢文竹,在早上匆忙塞着早餐的时候,妈就在身后用喷瓶给文竹喷水,他讨厌极了那水汽,偶尔会溅在他的脸上,他总是生气得大吵大叫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还能记得三角梅是妈好不容易托南方的朋友带回来的,东北冷啊,寒冬的风叫那可怜花的叶子都黄透了,是妈好不容易救回来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再后来妈就住院了,那病来得缓慢,好像不把人折磨透便不叫人咽气似的,爸说没救了,等死吧,他周身发冷,只好在深夜梦醒的时刻用那喷瓶麻木地浇花,偶尔,也只是偶尔,他会产生些幼稚的想法,若是妈好了,花却死了,她要难过的。倒也奇怪,那些在妈手里弱不禁风的生命,竟这样坚韧地活下来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些倒在地上的花啊,那是妈留下来的花啊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屋里的女人探出头,这才看见王搴竟在外面站着,那一瞬,有一种微妙的神态在女人脸上闪过,她笑得可太假了,像任何一个寒暄的亲戚那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王搴啊,我是你乔姨,我们见过的,你还有印象不?”她挥挥手,泰然自若。

        确实见过,那时候妈刚得病,他刚刚初中毕业的年纪,那男人跟医生聊了好一阵,是个夏天。父子二人蹲在医院的门口,男人拍拍他的肩膀,称不上关心,只是叫他做好准备,妈就快要死了。他嚼着“死了”两字,半晌都没尝出究竟是什么味道,直到那男人走了,他还是没明白这话到底有什么含义。

        没多久,就来了个乔姨,她比妈年轻,画着精致的妆,他想也是,妈这样刚强的女人,哪怕是仍旧健康的日子也终日穿着西装,看起来一点也没有女人味。那时他一点都不心寒,不哭不闹就那样瞧着,男人叫他谈谈,就在病房外的长椅上,他说人活着为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,人死了,就什么都没了,他懂这话的意思,妈就快要死了,一文不值,男人不想在一个死人身上浪费生命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时他不明白,这样的一家人,怎么就要各自飞了呢?直到有一天,他恍然顿悟,那些他认为理所当然的,那些他习以为常的,其实不过是年幼时期的一叶障目,他这十几年都错了,错在他以为“家”这个东西固若金汤。

        所以,这儿些年来,他只是对乔姨置若罔闻,哪怕这两人在母亲垂危之际过得逍遥洒脱。

        可这时,他的心里又生出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,就好像他是路边的野草那样任谁都能踩上一脚,但那绝望来得快,去得也快,胸腔里那个深不见底的空洞忽然炸裂开来,溢出岩浆在心里翻滚,直叫他骨头发酸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的眼里什么都没了,只剩下那些碎在地上的陶瓷花盆,和乔姨那张假惺惺的脸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“事实上,每个人都曾有这样一个从前自己死去的家,只是不愿意再见到自己静静躺在那里的尸体,所以假装没有发现罢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东野奎吾

 

        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,又或许,一切早就发生了,这只是他十几年人生得来的结果,仅此而已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打了人,扯着女人的头发把她可怜的头颅一下一下撞在墙上,可瞧见白色墙上满是刺眼的血红色,又觉得心烦意乱,似乎打人也不是件让人快乐的事。爸被骇了一下,骂骂咧咧地抄起凳子砸在他脸上,额角汩汩地流血,他厌烦极了,这一切都叫他厌恶至极。

        死吧,都去死,谁也别想活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一刻他想到了杀人,也想到了自杀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从厨房里胡乱抓起一把刀子,转过身的一瞬又觉得口干舌燥,他恨自己懦弱,就那样愣着,叫男人手中的酒瓶直勾勾地落在手臂上。

        算了。他这样想。又能怎样呢?

        乔姨的哭喊声在整栋楼里徘徊,邻居不得不报警,叫了救护车。他能从右臂的伤口里隐约间看到骨头,破碎的肢体像是打开的水龙头,血淌在地上,可他一点也不疼,甚至希望血就这样流下去,直到死,那样最好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用满是血迹的手去捧地上被踩坏的花,又忽然想到死也没什么意义,反正也没人在乎。他要是死了,也不过就是变成父亲嘴里的一个烟卷,在火光中烧个干净,就再也没有然后了,乔姨是要发笑的,他不想那女人笑。

        救护车只载走了乔姨,直到警察关上车门,男人的棍子依旧无休止地落在他身上,他的舌根发苦,太多的话语从心里冒了出来,可到了嘴边顷刻间分崩瓦解,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也没有大声质问的力气。

        算了,就这样吧,还能怎样呢?

        他冷静得很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记得那时候邻居是如何指指点点、扼腕叹息一个好好的孩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?他记得那时警察瞧着二郎腿奚落他年少叛逆,警车外,昏黄色路灯下他看见柳树的枝条已经泛起了青绿,春天就要来了,可这一切都和他没什么关系,他感觉自己正在死,就像妈那样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能回想起那晚殷世南只穿了一件深棕色的风衣,像片单薄的枯叶,男人神色匆忙,衬衫的领子依旧向上卷翘着,面上尽是倦意。他看见男人推开门,依稀能闻见屋外凛冽的寒风味道,男人笑了笑,好像有点紧张,刻意放轻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脆弱,他清秀的眉毛蹙着,嘴角却非要牵强地挂出点微笑,或许手心正在冒汗或许心脏正在猛跳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王搴,走吧,我来接你回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医生说他右手的神经坏了,即使接上也有可能预后不良,殷世南抓紧他裹着绷带的手臂,艰难而小心翼翼地问着何时换药。王搴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,他哭着站在阳台上时爸说过那些的话:生活总是要继续的,是伤春悲秋也好,自怨自艾也好,活不起就死个干净利落,不敢死就别他妈出来丢人现眼。

        跳啊,有种你就从这跳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时尚且稚嫩的他心跳戛然而止,过早地认识到自己这条命的廉价,也惭愧自己苟活至今。他知道人这一生是孤独的,像量子的跃迁,像是空中消散的泡沫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记得那天晚上殷世南小跑着买了两盒温热的牛奶,急诊部只有一间诊室亮着灯,男人依靠着楼梯扶手,那张斯文的脸隐藏在黑暗里,只瞧见冷风里哈气氤氲,不知怎么,王搴就想起妈刚刚确诊的日子,妈不让他在医院多留,每次都要赶他走,他也是像现在这样兀自坐在楼梯的转角。

        后来妈越来越瘦,竟不赶他了,她看着自己,就那样一言不发地看着,又或者抱着他哭,他想起妈说她想活着,说她还没看着自己长大找到工作,说她舍不得。说来可笑,原来他总想再留上一会儿,那时候却害怕得不敢再见她一眼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冷得周身发颤,仰头看着殷世南,那神态刺伤了男人的心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以后…”他的嗓音有些变质,“以后,会变好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殷世南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,这一瞬有些愧为人师的挫败,他明白这青年问的并不是那些淤青和伤口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或许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半晌无人开口,只剩下一片寂静,男人又像是在否定自己:“都会变好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些,王搴都记得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还记得乔姨是怎么拿着扫把把他赶出的家门,他叫那扫把棍落在身上,以此生最大的勇气冷眼看着爸,爸猛地抽了口烟,看起来要比一年前苍老:“给你个房子,你以后就别回来了,你乔姨看了你害怕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些,他也都记得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记得自己还没离开学校的日子里,殷世南总是要在早读的时候多看他几眼,他右手无法握笔,坐在教室里也没什么意义,时常逃课出来,可他无处可归,也无家可回,只好在校园里游荡。先开始他一个人坐在操场旁的花园里,后来竟被殷世南找到了,那男人也不骂他,反倒并肩和他坐着,天马行空地聊点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 殷世南会说起那些年在北京求学的日子,他说在北京的学校读书不用给老师送礼,只要足够努力,都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,那里没有小城市纷繁复杂的人际关系,也不用为了谁去陪着笑。他说北京是好的,他从未后悔那些过去的时光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说,在北京,周末可以去博物馆泡上一整天,佛像展厅的遮光帘叫你一瞬间忘掉一切。王府井的教堂自清朝伫立看遍了世间百态,主日时百年唱诗班合着管风琴唱诵,那歌声一直传到远方。夏日里蝉鸣蛙叫,冬日里卧着点小雪,男人说起这些的时候,嘴角微微翘起,王搴悄声侧头,正巧碰见男人目光远眺,好像下一秒就要飞走了,去一个他触摸不到的远方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是殷世南灿然闪烁的过去,也是他王搴暗淡的未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王搴以后想过什么样的生活?”男人笑着,在傍晚的阳光里像是在熠熠发光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恍然间觉得这个老师怪有趣的,笑起来像个孩子,他的眼睛明亮,单薄的耳廓被身后阳光照成透明的橙色,干净得像只白鸽子似的,在大城市里读过一流的大学。他想起十七岁以前,他以为自己可以远走高飞,像这个老师一样,走得越远越好,可时至今日,他看着殷世南,忽然有点落寞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跟你讲句实话吧,我已经没有学习的心思了,”王搴低下头,摆弄着自己右臂上的绷带,“我不知道我还能拥有什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面上扯出点笑,心里却是酸苦的,他想起小时候养过一只兔子,是求了爸妈好久,用期末三个满分的成绩才换回来的,他每天去家对面一片荒地里薅草,回家清水洗过,用干净的抹布一点点擦去水珠,他爸不允许兔子进家门,他就养在屋外,天冷时用旧衣服心惊胆战地蒙在笼子上。直到后来一天,男人发现他对兔子的喜爱并不是心血来潮,在他上学的功夫把兔子杀了,做成一碗兔肉,神采飞扬地叫他来尝尝,那时他手里还拿着刚摘的兔食,一句话也说不出口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还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脾气倔的很,也没现在这样沉闷古怪,那时邻居的阿姨笑着说∶“这孩子自尊强着嘞,以后一定是个硬实的小伙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爸斜睨了他一眼,当场给了他一个耳光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吃着老子喝着老子,还要个屁的自尊?养孩子跟养狗是一个理儿,今天长了骨气,明天就要开个染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可他至今也不明白,为什么一定要矬平一个孩子的骄傲,他从来不敢去喜欢什么,那些曾经被撕毁的书,被烧掉的衣服,那只被开肠破肚,最后只剩下骨头的兔子,甚至于他的妈妈,他爱过的都不得善终,以至于现在,他看着殷世南握着钢笔的手指在寒冷的初春里苍白而少有血色,手背上青色血管若隐若现,指甲却是淡粉色的,修剪整齐,边角光滑,这时,他的心里塞满了恐惧,好端端地站在那里,却又如坠深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你呢?”王搴抬起头,东北没有蝉,即使是盛夏,也安静的让人感到伤感。

        殷世南搁下笔,指尖轻点几下大理石长椅,他把脸埋在双手里,好似有些倦了,半晌又起身贩售机里买了两听可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要听听我的梦想么?”男人勾着铁环,发出一声脆响,汽水冒着冷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爸是教育局的领导,就像你们说的,我是走后门进来的,”殷世南把可乐递给男孩,依旧是笑盈盈的,“我妈是个事业单位的会计,我家是传统意义上的保守家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事业单位的人统共就那么几件事,泡泡茶,看看报,聚在一起扯咸蛋,稍微年长一点的就是无休无止地比孩子。就是这么回事,我从小就知道要好好表现,去给爸妈长面子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还记得三四岁的时候每到过年,就要带着我去和同事聚餐,我爸逼着我给大家表演背古诗,可我一点也不想背,回家以后我妈就要训我一通。后来上了学就是比成绩,他们对成绩要求得严苛,要是考得不好,就整夜难以入睡,觉得自己愧对爸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再后来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,我爸高兴坏了,摆了好几桌升学宴,亲戚朋友跑来问东问西,我真想悄悄地溜走,那时候我感觉自己像是个被展览的物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爸妈不同意我继续读书,他们说我孤身一人在北京漂泊太苦了,不如回家来,让我爸给我安排个工作,亲戚朋友都在身边,多好。那次我妈说,他们从来没想让我有多大的出息,就求我这辈子快快乐乐,平平安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笑了笑,随手揉揉自己的头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怕你笑话,我按照爸妈为我设计好的人生活了二十三年,现在却越来越揣摩不明白,他们究竟想要我做什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在这学校里过了一年的光阴,只明白了一件事——我不属于这里,我是一定要离开的。你能明白么?这一辈子,活的就是一个梦想,是出人头地也好,是远走他乡也好,是舍,是断,还是离。年轻啊,就只是这几年,待到时光蹉跎,即便是悔也来不及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王搴喝了一口凉可乐,碳酸在嘴里炸出气泡,酸酸甜甜的,他想说‘你不懂,你是那样的幸运’,可当汽水咽下肚里,他又觉得这老师似乎什么都懂。

       池塘里有一条红色的小鱼跃出了水面,不小心搁浅在了淤泥上浅浅的水洼里,殷世南“啊呀”了一声,把铁皮易拉罐随手放在身旁的水泥地上,他仔仔细细地挽起白色衬衫的袖子,漏出一截莹白色的小臂,阳光从层层叠叠的树叶间挤下来,落得满地斑驳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瞧见男人弯下腰,小心翼翼地用手掬起那条鱼苗,忽然,殷世南像是感觉到了什么,抬起头,就这样撞到王搴黑色的眸子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对啊,这就是活着。


评论(1)

热度(8)